了。他让我喝酒,我迟疑了一下。我以前从没有喝过酒,只在逢年过节时,在父亲杯子上呷一口,极不喜欢那刺鼻的味道。而这会儿,历史老师正在苦恼中,我得让他高兴。我拿起酒盅,喝了一口,发现没有自己以前想象的那么讨厌,一点儿也不扎喉咙,很香。

“你喜欢。”他说。

我笑了。

我说起了我家里的事,1947年我母亲与父亲的相遇,1949年这座城市的事,我复制着当年的衣着,当年的天气,当年的石阶和江水。他关切地听着,让我说下去。但什么话也没说,只是给我再要了一碗绿豆稀饭。

看到他的眼光,我忽然觉得自己很自私,我不倦地把自己的痛苦统统扔给他,而一点也没想到他。

“你灾荒年是怎么活过来的?”我停下来问他。

他笑笑说:“恐怕每个家庭都差不多,恐怕每个家庭又都不一样——对每个人来说,很不一样。”

他说想照这样的思路往下写,写成一本书,想写他对生活和命运的感受。大姐也这么说过,大姐想写她自己,那是发泄,是对不公平的命运的诉怨。他说,他想找到一种新的表达方式,北京有一些写作的青年人,也正在走一条新路子,作品贴在西单民主墙上,油印成小刊物叫《今天》,但是被禁了。公安局给他们的读书会施加压力,也就是这个背景。他就是写了,也不想发表,不到时候。

我把酒盅推到他面前,他推了回来,我握在手里。刚才听他说要写书,我的心一下子被牵得远远的。

“别怕,不会喝醉的。”他看着我说。

我把酒盅推了回去,说:“还是你喝吧。”

“你喝一口,就归我了。”

我于是喝了一口,接着又喝了一口。我觉得脸红了起来,记忆力出奇地好,口才也出奇地好,一个结巴也未打。我说到我出生前家里亲人因饥饿而死,也说到大姐几次大吵大闹离婚。我猜想,她想换个男人来换一种生活。

历史老师接过我的话说,你大姐用耗尽自己生命力的方式,对付一个强大的社会,她改变不了命运。

这个社会,既得利益阶层组成一个统治集团,一个新的特权阶级。我们老百姓只想在公共厕所加一个茅坑,当干部的,不管小官还是大官,他们有自己专用的抽水马桶、浴室、电话、用人、奶妈。饥饿时期哪听说饿死过一个干部?这些人的第一条准则是巩固特权集团的共同利益,并且传给自己的子女;第二条是在这集团中往上爬。这第二条经常与第一条产生矛盾,由此闹出祸及老百姓的政治变乱。

有两个“文革”:第一个“文革”是干部们互整,不被人整倒,也会整别人。既然吃政治这碗饭,就得手拎着脑袋瓜,既然享受特权,就得冒被整的风险。有什么可抱怨的?本来这就是他们选择的。不管是当事者,或是当事者的后代们,现在如何愤恨写文字控诉“文革”,受造反派迫害,都太可笑了。另一个“文革”是老百姓的“文革”,他们借毛主席在党内与刘少奇等人抢权的机会,做了造反派来发泄报复。但是造反派在1969年就挨整,整了十一年,现在干部们还要整胆敢造反的老百姓。

我不眨眼地盯着历史老师,他说得激动起来,手在桌子和胸前画着。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话,好像他也并不在乎我是否听得懂,也不问我是否同意。我感觉他的神情有点可怜,他比我有知识有学问,但也一样苦闷需要人理解。在感情的需求上,我们是对等的。

小酒瓶早见底,酒盅里还留有少许酒,历史老师不时拿着,不时放下,举棋不定。他笑他自己,说他是第一次和除他妻子之外的女性在外面吃饭,平日一个人在家吃饭,就更简单。他的脸,不知是喝了酒发红,还是点出这件事令他害羞。我转移视线,只看进进出出的店主,另外两张桌子坐了人。

小馆子里仍很清静,窗外太阳正徐徐往山下沉,大概只有五六点钟。店主用一把蒲扇在扇凉一锅新做的稀饭,可能七八点时,来吃饭的人会多些。

他第一次提到妻子,一句带过。我听别的老师说过,他妻子在一所小学工作,做办事员,不教书,女儿只有七岁,就在妻子的学校上学。好像都不在南岸,在另一个偏远的郊区。他想告诉我他家里经常没有别人,我知道他的暗示,可我没有接他的茬儿。

“你的眼睛能代你说话。”他说这话时,声音很快,“你藏不住,你的思想,包括你每个小小的念头,你的眼睛都告诉了我。”

对此,我摇了摇头。

你知道吗?我在心里对他说,我唯独藏起了我的孤独,我拒人千里之外,我绝望的需要总想把自己交给一个人。但是我不能让我的眼睛说出这种渴望,我怕它们泄露我的内心,以致我不能与你的眼睛对视。

3

他们兄弟俩:弟弟略高,哥哥略结实,两个人的面貌都略带点忧伤。父亲病亡后,母亲辛辛苦苦把他们带大,他们相差四岁,形影难离。“文革”开始,造反了,他们先是在家操练毛主席语录,用语录辩论。然后他们走出家,都做了造反派的活跃分子、笔杆子,造反派分裂后两个人却莫名其妙地参加了对立的两派。

这样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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