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过晚饭。碧泽居然主动提出洗碗。因为今天他加冠?少泽心里意外但高兴,面上不显,嘴里也不说,坐在院子里削梨,只是眼睛一直往厨房瞟。

碧泽慢吞吞洗完碗,太阳都快下山了。少泽吃了一个梨,已经削好了第二个放在桌上。

碧泽走出厨房,看看天色,眯了眯眼,对少泽说:

“少泽,你是个大人了。”

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,但少泽还是笑着回他:

“当然,我早就是了。”

少泽真是长大了,只能从语气中找出一些少年时的得意。碧泽双瞳一瞬不瞬地凝视他,露出那种思考时的才会有的表情。少泽不知他在想什么,也含一点笑意,耐心的等他。

“那么,我就走了。”

“走哪儿去?”少泽一时没反应过来,记着桌上的梨,“我给你削了个梨,喏。”

碧泽不看梨,只站在门口看他:

“你已经长大了,不需要我照顾。你是人类,本也不该由我抚养。既然你已长大,那么就不再需要我。你向来能照顾好自己,还有许多银钱,也有朋友,以后你应该也能好好活下去。”

少泽反应不过来,怔忪着,脑子一片空白,词不达意地问:

“什么……为什么?你可以跟我一起,你不是,很喜欢人间吗?可以吃很多种食物,去很多地方……”

幼虎长得爪牙具,就要离开母兽另寻领地;雏鸟变得羽毛丰满,就要飞离巢穴飞向苍穹;羔羊头上生出双角坚硬,就勇猛矫健不再需要庇护。

碧泽缓慢地摇头,少泽的话语便在这一次一次的拒绝中渐渐低下去,竟不知说什么,似乎无可辩驳,声音也几不可闻:

“梨呢……这个梨也不要么?”

碧泽大约没听见最后一句,学着说他的字,咬字很慢,也很清晰:“松、霖。”

“人、妖各有归处。我要回深山。”

“人间很好,你在人间好好生活。”

少泽无意识攥紧拳头,刀刃划破了手心,红色的血慢慢从指缝渗出来,没人注意。少泽脸上一点笑意没有了,慌乱过后,一阵怒意烧得他心脏疼痛,喘一口气,问:

“我们以前说好的一起在人间呢?”

“你想住就住。”

少泽想起来,这是男人原话。是了,是了,他说“你”想住就住,没说自己会一起!当时他以为是默许,原来是早就安排好告别。

“你要走?”少泽红着眼眶,恶狠狠,“正好啊,我要去赴秋试,还有春闱。去京都,以后可能不会回来了。”

“那很好,我回山里,要睡一觉,你不要来找我,在人间好好过。”

碧泽看他,他自顾自笑得冷然:

“我当然可以过得好,好得很。倒是你,不要在深山老林一睡不知年。忘了年岁,不知姓甚名谁!”

碧泽应他,像少泽叫他吃晚饭一样平常地应声。然后就像出去买个糖葫芦一样,寻常地走出门,背影就消失在暮色四合中。

少泽独伫良久,缓缓松了手,小刀当啷一声落在石砖地。他抬手捂住酸涩的眼睛,脊背仍挺直,带着青年人的骄傲。

桌上的梨爬了蚂蚁,少泽捂着眼的手掌下,泪水混着血一起淌下脸颊,在青石砖上滴出小小的花。

碧泽总是一睡一整天,他曾说他最长睡过七十多年,醒来已经改朝换代。

他说不要一睡不知年岁是害怕,怕他忘了,用他名字里泽字取名的少泽。明明一起生活了十几年,却能像完成任务一样丢下他,轻易,轻松。

碧泽只需一眠就能错过他一生。他闭上眼,再醒来,世上就没有少泽这个人。

他却、他却要用整个一生来……

呜咽声被哽在喉咙,下不去,也不愿意吐出。

他一向得夫子夸赞,菁英会更是做了好文章流传甚广,人道是芝兰玉树,美名闻名遐迩。

他向来不把这些说与碧泽。因他知道碧泽对人世虚名,富贵荣华半点看不进眼。这条懒洋洋的蛇,只在意吃睡。

但他心里其实暗暗得意,自己总有什么是大蛇做不到的,比不上的,是要大蛇仰赖于他的。日后他可以入仕为官,有大作为,他有把握,亦有宏图。无需这条蛇养着,管着。凡人都道养儿防老,碧泽虽不是他亲父,大概也不需他奉养。但他愿意,愿意人生后几十年养着这条蛇,豢养这条天性怠惰的大蛇,让他吃白食,帮他解开他不会的玩具,帮他削水果,为他念人间的话本,帮他刷洗他的鳞片……

他设想了种种未来,唯独没想过碧泽不愿意和他留在人间。

许久,少泽齿间咬着哽咽低声说:“骗子。”

“……坏蛇。”

——

大蛇走得慢,花了一整夜的时间,才走到山林边缘。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他们两个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天气,回来的时候就只有一个。他忽然想起他问那老妇的最后一个问题。

那是在他们离开山林准备定居人间的前一天。碧泽照旧敲敲门扉后推开门走进院子,站在老婆婆屋门口,问:

“……怎么样才算养大了?”

怎么样,那个小小的孩子才算长大了?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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