&ep;&ep;四目相对,对她们两个来说,人都是是熟人,脸却是张生脸。

&ep;&ep;她手里抱着一件玫红色的羊绒大衣,人不高,穿着黑毛衣,黑九分裤,小脸,皮肤很白,鼻子附近点着些褐色的雀斑,单眼皮,厚嘴唇,还没张嘴,先是那条纹过的眉毛一抬,“你是阿月?”嗓音尖细,客气又带着些警惕,听起来没有那天的甜腻。

&ep;&ep;那时游月还在念高二,那年冬天很温暖,临近过年,母亲突然因为放疗并发症进了医院。腊月二十九的时候,游月照常给母亲送饭,午后游月妈妈跟主治医生商量了出院的事,结果没如意。医生打量了游月一眼,她知道这是患者的女儿,没有细说病情,但讲话也并不和软,游月想反驳,又不知道如何张嘴。她当下郁闷极了,陪母亲坐了一会,她皱着眉托着头歪在病床边,母亲看上去神色恹恹,她也没有什么说话的兴致,便借口家里衣服忘记晾,没等父亲来接,一个人回家去了。

&ep;&ep;冬日的阳光比春光更有一股怜悯的意味,游月觉着自己好像是被日光抱在怀里似的。她扒着公交车窗往外看,路两边的商店大多都停业了,也没什么行人,叁叁两两的男孩女孩穿得鲜艳,揽着手说笑,只一家水果店倒仍是热闹。车上的电视断断续续地放着关于“末代皇帝”的纪录片,她侧耳听着,不一会就困得抬不起头,回到家连外套都没脱就直接倒在床上睡着了。

&ep;&ep;“阿月……阿月……”游月慢慢睁开眼,日光还没完全从她的窗子退出去,她抬抬头望了一圈,并没有人在,以为是自己睡迷了。兴许是落了枕,她起身的时候觉得脖子酸疼。

&ep;&ep;“爸——爸爸——”是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女人的呼喊,彻底喊醒了游月,她扶着脖子的手僵在肩上,使劲吞咽了几次唾液,某种不安在房间蔓延,日光已经没有温度了,却给墙上的全家福上映得金灿灿一块,她轻轻拧开卧室的门,抬头看着那张照片,那四个人的表情融在光芒里,床垫里弹簧的吱扭声与男女的喘息声交迭飘进她的房间。

&ep;&ep;游月没有走出卧室,只倚着门微微颤抖,她不知道该想什么才是正确的,颤抖让脖子上的酸痛越发明显,她又缓缓拧着门锁合上了门,立在门后。

&ep;&ep;突然一阵来电铃声打破了那会儿窒息的宁静,隔壁的女人在跟用着父亲声音的男人对话,手机持续响着,直到重新安静下来。不一会从隔壁传来一阵穿衣服的窸窣声,皮带扣发出啪嗒啪嗒的金属撞击声,游月双手脱力,垂在腿边。

&ep;&ep;“腰快断了,怎么穿鞋啊?”那女人的声音传来,那声音让游月想起煨烂了的东坡肉,这块搁了太多黄酒和糖。

&ep;&ep;“真要当我女儿了?快点我还得去医院。”父亲又催促了一番,那女人浪笑着,随后门咚的一声合上,游月打了个冷战,腿一软跪在了地上。

&ep;&ep;屋子里全黑下之后她起身去了母亲的房间,床边的窗户是全开着的,风送进来,邻居已经开始煮晚餐了,窗帘飘得老高,一股腥味从垃圾桶幽幽散开,混着猪肉与香菇的味道,游月胃里翻江倒海,却没吐出来。

&ep;&ep;她突然想起父亲早上嘱咐她换床单,还好记起来了,不然免不了挨一通训斥。

&ep;&ep;他虽然不常回家睡觉,但很在乎女儿有没有照顾好家事。游月木着脸把床单和被罩拆了下来投进洗衣机里,她弯腰拿洗衣液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下午回家时根本忘了换鞋。

&ep;&ep;她开了客厅的灯,家里还是从前的模样,全家福上四个人的笑容依旧清晰,或许是因为修图的原因,四张脸相似到失真了。游月很想就这样应应景,什么“物是人非事事休”,她也应该哭一哭,可是不知怎么回事,她的眼前闪过餐桌前父亲的嘴,病床上母亲的眼睛,月光下游星的耳朵,她使劲揉了揉眼睛,又捶了心口几下,眼泪就是出不来。

&ep;&ep;于是她换了鞋,光着脚呆坐在客厅直到游星回来。

&ep;&ep;“我回来了。”游星把书包放下,看了看沙发上缩着的游月,她没什么反应,又问:“吃晚饭了吗?”

&ep;&ep;游月摇摇头说没胃口,便径直去了卧室,关了房门。游星看她一脸不快,也没追问,收拾停当后听见游月的哭声从房里传出来。

&ep;&ep;“这是怎么了?”游星把面巾纸递给她,把拖鞋放在她脚边,游月也不接,别过头继续哭,游星无奈只能伸手给她擦下巴,“这是饿的?想吃什么,哥请你。”

&ep;&ep;“不是,别问了。”她抽抽搭搭地说。

&ep;&ep;“爸爸呢?”游星弯着腰捏着纸巾截她的眼泪,擦了左眼又顾右眼,手指在游月的脸上蹭来蹭去,抹开了泪痕,游月捶了他一下,自己扯了纸巾擤鼻涕。

&ep;&ep;“那你想吃什么呀。”游星又问。

&ep;&ep;“懒得吃了。”

&ep;&ep;“到底是哭什么呀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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